衣十三

介绍：如果神父没有在朱丽叶醒来前赶到。

为维罗纳大逃猜而作的小片段，因为最近看了两篇哥特故事所以就心血来潮了一下，比较四不像，没有内核。细节上参考法罗朱，同时文中存在《罗密欧与朱丽叶》原台词的化用。能聚众大口吃粮实在是叫人很开心，不过第一轮就被13票投出局实在是太可怕了，维也纳游客感到心痛！！！

“我梦见我的爱人看见我死了，就来吻着我，把生命吐进了我的嘴唇里，于是我复活了，并且成为一个君王！”

——《第五幕 第一场》

*

乌鸦在黑夜里取走了雄鸡的权柄，鸣叫三声你便从死一般的睡眠中转醒。可是一切仍然晚了，你只来得及捧起爱人死去的脸颊。

罗密欧死了。

他的躯干仍然柔软、红润，却已经开始显出死亡的重量，沉甸甸地压在你的胸脯上。他的手臂搂着你的肩膀，黑色的长发从他的背上垂落，像一匹上好的、裹死人的绸缎，笼罩他也笼罩你。你感受着这一切，开始发抖，一股冰冷的火焰顺着胸口窜起，熊熊燃烧：一切已经无可挽回，你的情人替你掀开了石棺的盖子，却不是为了将你从死亡中解放，反而把空缺以自己的尸体填上。一切已经无可挽回！你张开那双活人的嘴唇，还未攒够呼喊的力气，眼泪就如盐般一粒粒滚进你的嘴。死的温度逐渐渗入你的皮肤，反倒为你灌入了某种力量，使你得以挣开罗密欧凝固的怀抱，将他侧过来摆在你的身旁。一只空荡荡的杯子从他斗篷下的衣褶里掉了出来，滚进你怀里。你将它凑到鼻翼下闻了闻，突然恍悟了：

“一定是这毒药结果了他的生命！罗密欧，罗密欧，你一气喝干了，不想着留下一滴给我吗？”你口中叱责，同时却俯下身去和着眼泪吻他：“也许你的口中还留着一些毒液，可以让我死去——哦，罗密欧，你的嘴唇还是暖的！”

这件事将你大大的震动：“哦，可恶的，可恶的命运、死亡亦或是上帝——原来是你阻碍了我的爱情！”

罗密欧带来的蜡烛还未熄灭，映照出墓室陈旧而逼仄的拱顶。壁画上微笑的神明们仍然各司其职，审判、复活与安葬在同一面墙上同时发生。悲痛篡住了你的理智，愤怒驱使你爬出自己的石棺，你朝祂们挥动手臂，大声喊叫，直到头发披散、气息紊乱。

等到你不得不停下来平复气息，才终于注意到自己的打扮。你的亲族来不及为你准备碑文和石雕，只好将你穿在婚服里下葬；作为补偿，他们在你的棺中放入了大捧的玫瑰，又在你的胸前挂满了卡普雷特的珍珠与宝石，甚至还有父亲的玛瑙戒指坠在一根金链条上。光影在那片祖母绿中窸窸窣窣地相互缠绕、扭动，仿佛一只鲜活的猫眼长在了你的颈子上。你的手指拂过那些石头，摸向自己层层叠叠的袖口。奶妈最擅针线，针脚又细又密。想必你这身装扮也是她的主意：这件衣裳是她亲手缝的，她不愿意留给旁人穿。一旦想起奶妈，你便又想起尘世与亲人，想起花园里丰盈多产的花茎，想起窗前触手可及的金苹果。

在卡普雷特的墓地里，这一切都不存在。漫长的光阴滋长了潮湿与毒瘴，使四面的壁画褪色；不同时代的工匠曾在死者的宫殿做工，导致耶和华与哈迪斯在两面墙上遥遥相望，他们神圣的面庞五一没有被染上死亡的青色。乌列尔手中火焰铸的长剑斑驳，罗马女仙姣好的脸庞开裂，露出一块又一块泥灰的墙面。此刻他们一齐开口，向你呢喃，给予启示：回到父母身边去，告诉他们你从坟墓里被爱人的吻唤醒；就说罗密欧把生命吐进了你的口中，借着天父的仁慈将你复活！

你死去的情人已经为你掘开了墓门，以至于夜里的风儿不断灌进沉寂的墓室，甚至吹散了其中经久不散的恶臭。夜风被围困在拱顶下，围着墙壁打旋，与卡普雷特的鬼魂相互应和，发出呜呜的哭声。几百年来，你祖先的尸骨都堆积在这里，成堆成堆地腐烂。他们同时是你的父辈和先知，正齐声说：去吧，朱丽叶，去吧！知情的神父会帮你圆这个谎，你的父母会用这个理由让整个城市闭嘴，你会成为维罗纳的圣女！

死亡的阴影让你颤抖，大开的墓门诉说着自由。可是你又转身去看你的爱人，你三日的丈夫。他躺在你的坟墓里，红色的大理石棺面光滑，像凝固的血脂，越发衬得他嘴唇明艳，面容俊朗。他的脸白得如同上了蜡，散发出象牙般明媚的、死物的光辉。你被这幅景象吸引，一时忘了死，忘了腐朽。

有一种滚烫爱情在你的心中沸腾，吞并了悲痛，化作一种崭新的勇气。你愿意坐在这里凝视这具尸体，直到你的眼珠腐朽松动，从眼眶中脱落，与父亲的玛瑙一同滚到脚边的泥土里。

*

去劳伦斯神父那里举行婚礼的路上，你曾路过那些生生世世都注定要在维罗纳街头徘徊的吉普赛人。一位眼睛碧绿的女郎看见了你，用低沉甜蜜的声音叫你“尊贵的小姐”，并祈求你伸出一只手掌，叫她看一看你的掌纹。

你的奶妈最喜欢听这些神秘的预言，每隔半月就要算上一回，也常常把你的名字与生日带给这些街头的预言家。她每次为你带回来的都只有那些陈词滥调的好运气，你不大相信。可是那天你心中被即将降临的命运占满，忍不住伸出手叫她瞧了一瞧。女郎的态度十分殷切，先在自己泥迹斑驳的手掌上垫了一块丝绸，这才请你翻开手心。那块泛黄的绸缎上染着一块暗色的斑，垫在你的手背下，仿佛某种不详的血迹。吉普赛的女郎哎呦了一声，又细细地端详了片刻，小心翼翼地询问：“……您可是要去结婚了？”

你露出一个胸有成竹地微笑，不点头也不摇头，只对她说：“快，向我说说我的命运罢！只说些讨我开心的话也无妨，我的钱袋很满，耳朵又恰巧干渴。只不过，我必须事先说明，儿女双全、生活富足——这些令普通少女满心欢喜的祝福并不是我最终的渴求，还需要你细细拣选自己的饵。”

预言家那双绿得发亮的眼睛在眼眶里转了又转，仿佛的确在心中那个标注着“好运”的篮子里挑挑拣拣了一番。终于，她用奇异的异国的口音告诉你：“我的好小姐，您的爱人一片真心，将领您前往注定的命运。”

于是你心满意足地离开她，走向婚姻的殿堂。

*

朱丽叶，朱丽叶，朱丽叶。

墓室里，卡普雷特的祖先们叫着你的名字，一刻不停地催促。罗密欧逐渐僵硬的尸体躺在棺材里，似乎也在无声地应和：

朱丽叶，朱丽叶，朱丽叶。

你细细地听着，喃喃道：“老人们曾经对我说，一到晚上，鬼魂便会归返他们的墓穴，看来并不假。——啊，快瞧！那不是提伯尔特的鬼魂，正在那里追赶罗密欧、要报复他的一剑之仇吗？等一等，提伯尔特！等一等，罗密欧！”

你扑了过去，却意识到一切只是蜡烛明明灭灭的影子，是光影投在墙上的玩笑。

可你的脚尖踢到一句石棺——提博尔特的石棺。这一副崭新的器皿与你的相似，同样也是大理石制成的，表面光滑，来不及雕刻。它被摆在无数个先祖的身后，仅仅被你的石棺掩盖。不知道是粗心的仆人忘了合拢棺盖，还是罗密欧曾在死前探望他的敌人，提博尔特的棺材上有一道缝隙。你伏在冰冷的石头上，忍不住趴下去端详。

石棺里塞满了干花与香料，裹尸布上染了一个时髦又鲜艳的花纹，倒是符合提博尔特的品味，可是再华丽的遮盖也不能使那具陈旧的尸身显出美丽。提博尔特——或者说这具曾经被唤做提博尔特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，剥落出一片斑驳的皮肤与裹尸布紧紧地粘合在一起，凸显出脸颊与眼窝的凹陷。他朽坏的嘴唇呈现出一个空空荡荡的黑影，仿佛也在叫：朱丽叶，朱丽叶，朱丽叶。

唯独提博尔特的一头金色的头发仍然光滑亮丽，像一匹上好的绸缎，铺在尸体的身后。你与提博尔特是表兄妹，他全身上下就属头发最与你相似。这份相似之处使你意识到，你若留下，也将变成这幅模样，为墓室里增添一抹别样的、腐朽的臭。提博尔特成了你的镜子，映出你即将付出的代价。你看见自己的皮肤一片一片剥落，变作霉臭的烂肉，或者一个缺少下颚的、焦黄的骷髅。

奇异的是，你并不觉得恐慌。

你很美，这你是知道的，可是这种意识对你来说没什么用处。你是卡普莱特家最负盛名的女儿，每当你在家族的姐妹间行走，你就是房间里独一的那一支蜡烛。他们毫无理由地簇拥你，就像飞蛾簇拥火光。蜡烛不知道光为何物，因为它就是光源，故此，你也察觉不出美有什么用途。唯独在罗密欧的眼睛里，你看见并爱上了自己的影子。在他的怀抱里你闻到女人的香粉，闻到彻夜的欢笑，可你不在乎，因为你同时也闻到夏天的草原、快马奔过时抛起的土壤。罗密欧蓝色的眼睛就是你从未亲眼见过的海，他身上披着你梦中渴望的一切：男人的笑声，篝火与酒，一支又一支的舞。于是你义无反顾地向他扑去，直到阳台化作高塔，死神显现出惨白的影子，云雀的歌声比报丧鸟的嘶鸣还要刺耳。你与奶妈生出间隔，你让男人爬进自己的窗台，与他彻夜相拥，尔后一跃而下，扑向阴森的坟冢。

爱情使人多么快活，又是多么使人费解！你不再是你，又从未如此热爱自己——母亲爱你如器物，奶妈爱你如婴孩，父亲和堂兄爱你如礼物，而罗密欧爱你时爱着爱情本身。你情愿被如此朝拜，胜过其他的千千万万种方法，于是选择了这一个神龛，这一位信徒。

你要爱情的誓言，你得到了；你要婚姻的盟约，你也得到了。只有三天，却胜过一辈子！

至此，你带着那重新被唤醒的爱情，又一次扑向你唯一的丈夫。拥抱他时，你被石棺中的玫瑰刺破了手指，它们染红了你的婚服。可你并不在乎，也并不觉得疼痛，俯下身热切地、尽情地去吻自己的爱情。这时，生命已经完全离开了罗密欧。他彻底变得冰冷、僵硬，却仍旧美丽——死亡完全占有了他，这正是祂片刻的、喜新厌旧的仁慈。罗密欧似乎是早已预料到了你的选择，冷硬的嘴唇上沾染着柔软的快乐，形成一个青紫色的微笑。

“哦，罗密欧，我答应过，只要你许诺婚姻，我就会把我的整个命运交托给你，把你当作我的主人，跟随你到天涯海角——只要是你的所在之地，没有一处不是使我快活的、欲望的顶！”你伏在石棺上，又一次重复了那个于定情的夜晚所许下的诺言，伸手从尸体的腰带上摸出那把未曾染过血的匕首，把刀尖朝向自己：“啊，好刀子，这就是你的鞘，快快带我去见我命运的主人！饮我的血吧！饮我的命吧！让它烫破死神的嘴唇！”

风吹灭了蜡烛，一切都融化在影子里。

-FIN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