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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摇滚莫扎特]熄吧,熄吧!(下)

配对:沃尔夫冈·莫扎特/安东尼奥·萨列里

标签:晚年痴呆,第三者视角,已完结 

简介:当安东尼奥·萨列里听见旧时的乐章。

上半部分传送门:点我点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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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熄吧,熄吧,短促的烛火!人生不过是一抹会走动的影子,一个拙劣的演员,登台片刻就要被遗忘、只好在悄无声息中退场;它是傻子们的吹嘘,充斥着浮华和愤怨,却毫无深意。”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《麦克白》



III. 


夏天就这样过去了。

 

随着时间的推移,萨列里先生的状况一天比一天差。。起初我还不死心,时不时故技重施,试图再次勾起萨列里先生的注意力,从他的嘴里骗出或多或少的真相。但是一切都是枉然,我无论如何都无法让萨列里先生开口说话。不等院子里的树叶全部落完,他的灵魂就已经彻底远离这个世界,哪怕唱诗班在隔壁唱得再响亮,也没法儿让他的眼睛重燃光亮了。

 

对此,我既大松了一口气,又感受到一阵莫名的遗憾。年幼的我并未意识到,这位饱受嫌弃的老先生其实是我单调的生活中,最接近玩伴的存在。好在玛丽安娜很快就怀了孕,那个尚未出生的小侄子成了我每天最大的盼头。相对的,我对那一出历史悬案的热情逐渐冷却,对萨列里先生也不再抱有浓厚的兴趣。

 

唯一相同的是,我仍会拿走他的巧克力,而他再也没有企图阻止我。

 

日子就这样过着,直到第二年的春天,萨列里先生迎来了他的第一位访客。

 

 

IV.


来探访萨列里先生的不是别人,正是他曾经的学生、那位早逝天才的儿子,小沃尔夫冈·莫扎特。

 

按照规矩,莫扎特先生早早就寄了一封信来,表达了探访的意愿。他的信可不一般——据收信的尼克说,这封信并未跟邮差一起抵达,而是另有一人专程带来的,信封上甚至带着香味呢!那封信送到院长手中时,我正好在为他擦拭地板,也就恰巧见证了那封信所带来的不安。

 

院长拿了信,竟把那张薄薄的信纸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,又先后叫来了两位总管,一言不发的将信纸递给他们。我本应趁机溜走,却又被院长口中频频念叨的‘莫扎特’三个字勾起了无穷的好奇心,便留在角落里,摆出一副眼观鼻鼻观心、认真打扫的姿态。我轻易就混了过去,因为他们各自沉浸在焦灼的情绪中,无心对我多加留意。

 

不多一会儿,我就弄清了院长的顾虑:原来这位小莫扎特先生已经离开维也纳十多年了,两个月前却突然回来了,无妻无子,也不忙着寻个职位,反而频频在维也纳市区组织音乐会,场场都要演奏先父的作品,大肆缅怀那位早逝的天才。他的到来又一次勾起了人们沃尔夫冈·阿玛迪乌斯·莫扎特的怀念;那些演出获得了极高的关注,他本人也因此广受赞誉,就连皇后陛下都深受感动,时常邀请他去宫廷里做客。这封信就是直接从宫中送过来的。

 

这位小沃尔夫冈·莫扎特先生既是天才的后裔,又是以探望恩师的名义请求拜访,我们于情于理都不可能拒绝。院长却因此犯了愁:传言都说是萨列里杀了莫扎特——这位小莫扎特先生保不准是要来为父亲寻仇的呢!

 

在我看来,萨列里先生虽然活着,却已经和死了毫无区别,他生命的价值远远比不过一场可能上演的复仇剧。可惜院长并不这么认为:每一位贵人在他眼中都是一笔明明白白的收入,萨列里先生要是死了,他的年金我们可就一个子儿都拿不到了。

 

故此,院长愁极了,与总管们商议了老半天也议不出个所以然来,只好左看看、右看看,不断擦着额头上的汗。我饶有兴趣的瞧着院长少见的丑态,不料他游移的目光突然停在了我身上,瞳孔里倏地爆发出一种可怕的光亮。

 

 “那个谁!你……沃菲!就是你,来的正好!” 院长热切的嚷嚷起来,几乎是小跑着奔向我,一把将我从地板上拽了起来。我被他带了起来,脚尖差点儿离开地面:“我看看,我看看……你还没开始长高吧?太好了,太好了,我们正需要一个像你这样勇敢的年轻人!”

 

院长一向嫌我长得太慢,没有力气干活,今天却一副十分满意的样子,用宽厚的手掌在我肩上重重的拍了一下,以示赞赏。我脚底下一个踉跄,差点儿没一头栽下去。

 

他丝毫不以为意,拎着我的手臂,将我转向一旁的主管们,殷切如同一个在集市上兜售羊腿的屠夫:“看呀,诸位,这个孩子那么瘦、那么小,正好藏在衣柜里,当我们的哨兵再合适不过了!”

 

我还没从眩晕中缓过来,主管们就已经领悟到了院长的深意,房间里响起一阵附和的声音。

 

院长当即咳嗽了两声,对我展露出一个过于和蔼的微笑:“我知道你已经是个男子汉了,沃菲,想必我们刚才说的那些话你也能明白。现在的事态非常严峻!莫扎特先生的人格是绝对高尚的,这点我们在座的人都能担保。尽管如此,我们不能冒险,将萨列里先生的安危交给命运。你天天照料他,想必与萨列里先生有着深厚的感情基础,知道他是一位德高望重、值得尊敬的人物,值得我们全力捍卫。”院长目光炯炯的看着我,语调愈发激昂:“你可千万不要相信那些流言蜚语,那些都是魔鬼的声音!保护他的是最高尚的工作了,也最适合你来做。”

 

我心中咯噔一声,下意识的摇头。

 

见状,院长急忙换上了更为温和的语调,攥着我的手却更加用力:“别怕,你需要做的事情再简单不过了,一点儿危险也没有!等到莫扎特先生到访的那天,你什么都不用做,只需要躲在萨列里先生房间的衣柜里,好好观察房间里的情景,确保萨列里先生的人身安全不受威胁。啊?当然啦,我们当然会在衣柜门上凿一个洞,你不会憋死的。”

 

院长的底气越说越足,表情因为激动而变得十分狰狞:“这有什么好怕的!我保证,莫扎特先生到访不过是出于礼貌,他心底肯定巴不得早点儿离开呢。你想想,有哪位家属会乐意在病房里待满一刻钟?他们所谓的爱还不如我们的呢。如果,我是说如果啊——现实中绝对不可能发生这种事的——如果,莫扎特先生真的抱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意图,你就赶紧从藏身之处跳出来,随便找个借口向外跑,同时千万记得要大声喊叫。你还是个孩子,有什么人会忍心害你呢?再说了,我们的人都守在门外,立刻就能冲进去把他制服!”

 

我原先还不怎么害怕,院长却越描越黑,险些把我的胆子都吓破了。我拼命地推脱,却有什么用呢?在这个疯人院里,院长是一切至高法则的制定人。他所做出的最大让步,不过是答应在事后给我一块银币的奖赏。

 

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,我无时无刻不处于无尽的煎熬之中,坚信自己马上就要迎来一场惨烈的死亡。

 

鲁道夫不再对我冷嘲热讽,反倒变得十分友善,看样子也开始怜悯我了:这让我更加绝望,对待萨列里先生的态度也更差了。我将他视为一切厄运的源头,他却丝毫对的怨愤加以回应。这些天他连最基本的反应都欠缺,意识似乎已经彻底剥离了肉体,退回了无人能够触及的地方。我不免怨毒的猜测:也许他知道仇人的儿子要来杀他了,所以彻底放弃了求生的欲望,就像屠宰场里预知了自己命运的牲畜一样。

 

我也不比他好到哪儿去,魂不守舍的等待着自己那一天的到来,甚至从厨房偷了一把小刀藏在身上,以此给自己一点虚无的安慰。莫扎特先生到访前的那个晚上,我整晚都在床上转辗反侧,向每一个我所能想到的圣人祈求平安。在我短暂的人生中,我从未如此虔诚的祷告过,无数种荒诞可怖的影像在我的脑海里不断闪动,直到清晨的阳光爬进窗沿才缓缓消失不见。

 

直到很久以后,当我终于有了回顾这件事情的勇气,我才意识到,我虽然害怕那位莫扎特先生到来,但那远远不是全部——我怕的是那些不可预测的变数,而不是由它们带来的、无限的可能性。当我看着到访者的马车缓缓驶进院子,我隐约意识到,在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某一处空间里,一扇隐蔽的大门正在缓缓朝我打开。

 

正如《圣经》里有亚伯与该隐,维也纳有莫扎特与萨列里。当这两个名字滑过我的舌尖,那一场早已蒙尘的旧案又一次从幽暗的深谷里探出双手、抓住了我,使我心甘情愿的做了它的奴仆。另人难以想象的是,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远远超出了我最大胆的妄想。

 

 

V.


“出来,莫扎特先生指明要见你。”主管硬邦邦的宣布道,却又不拿正眼看我,不由分说的揪住我的衣领,一把将我从萨列里先生的衣柜里扯了出来。

 

难不成院长的计划已经败露了?我害怕极了,不由得惊叫了一声,像一只待宰的羔羊一样,被拖向一楼的大厅。一路上,总管又嘟囔了几句,一半恐吓一半埋怨,这才让我明白,原来莫扎特先生仍被蒙在鼓里,只不过想见见那个‘照料萨列里老师的人’罢了。

 

镇定下来之后,我发现走廊里时不时出现一些不常见的人——有厨娘、门卫,又有杂工、童仆——大家似乎都放下了手中的工作,假装不经意的路过,只为瞧一瞧天才的儿子。空气中洋溢着一种过节才有的欢快。我被热切的氛围所感染,不由自主的加快了步伐。

 

“这位就是莫扎特先生了,沃夫冈诺,注意教养。”

 

与我的想象不同,莫扎特先生身上一点儿凶神恶煞的气息都没有,完全不像是要来寻仇的。与之相反,他的深邃的五官里似乎藏着一种隐秘的忧郁,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富有诗人气质,穿着打扮却异常古板,活像个银行家。尽管他已经是个中年人了,皮肤却还像小女孩那样白,身姿非常挺拔。令我十分在意的是,莫扎特先生生的头发和眼睛都是深色的,和画像中那个莫扎特几乎一点儿也不像——好吧,除了鼻梁。它和画上一样,高得有些过分了!

 

我不免有些失望,但是这份情绪很快就烟消云散了,因为莫扎特先生竟然冲我微笑!我急忙以更热烈的笑容回报他,又注意到他左边的面颊上有个很小的酒窝。这个特质使他看起来十分腼腆,几乎像我的同龄人了。

 

莫扎特先生毫不吝啬他的笑,亲切的问我叫什么名字,又对我说了一连串感谢的话——大多都和萨列里先生有关。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,他甚至拉过我的手,悄悄塞给我一颗糖果,并向我露出一个带着酒窝的微笑。我们双手交握的时候,我忍不住碰了碰他袖口的蕾丝,他虽然看到了,却不生气,反而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发,夸我父亲为我起了一个‘顶好的名字’。我从没见过这么好说话的绅士。

 

“先生,莫扎特先生——我听说您也是一名音乐家,并且和您的父亲长得很像,这是真的吗?您能给我们讲讲莫扎特大师的事迹吗?”鲁道夫热切的声音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。我回过头,这才意识到他就站在我们身旁,眼睛里闪烁着无限敬仰的光芒。

 

莫扎特先生似乎吃了一惊,嘴角微微向下一抿,又立刻抬了起来,变作一个微笑:“很遗憾,父亲去世的时候,我还不满一周岁,能记起来的片段实在太少了。从相貌来说,我长得也更像母亲……除了这个非常‘莫扎特’的鼻子。”他自嘲的笑了笑,突然若有所思的看向我:“不过,硬要说的话,小沃夫冈诺的头发应该和父亲很像,都是这种较浅的金色——不得不说,我很庆幸假发终于不那么流行了。”

 

说到这儿,莫扎特先生冲我眨了眨眼睛:“金头发的男孩儿们终于不必遮掩上帝赐下的美了。”

 

鲁道夫瞪大眼睛,好像见了鬼一样盯着我的头发,让我害羞都顾不上了,只能强忍着不让自己大笑出声。

 

周围的人纷纷发出捧场的感叹声,似乎都听得津津有味,我却能感受到出来,莫扎特先生并不喜欢提及自己的父亲,也不喜欢别人把他和那位天才放在一起相比较。但他仍然十分耐心的回答了鲁道夫的提问,一点儿也没有富人那种惯有的傲慢。这让我对他产生了一种浓厚的好感,哪怕他果真是来寻仇的,我也立志从萨列里先生的手中保护他。

 

萨列里!

 

一道闪光凌空劈了下来,我突然想起了萨列里先生的那块怀表——他与那位莫扎特大师无亲无故,又是怎么得到一副天才的画像的呢?想必是从这位小莫扎特、他的学生那儿偷来的!

 

眼见着莫扎特先生的注意力就要被另一个问题吸引,我急忙张开嘴,想把自己所知道的事实告诉他,却什么都来不及说就被另一双极为有力的手臂拉开了。我一抬头,发现院长正十分严厉的瞪着我,把我推到了走廊里,并使劲儿朝我使眼色。

 

我总算记起了自己的任务。纵使再怎么不情愿,我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忤逆他,只好放弃了原先的想法,一步三回头的跑回了萨列里先生的房间。

 

依照院长的吩咐,我钻进了萨列里先生的衣柜,从里面拉上了门。狭小的黑暗紧紧地将我包裹,无限的放大了我的心跳。我有些心烦意乱,急忙四处摸索了起来,果然在木板上找到了一个小孔。透过那个小孔,我能看见房间里的大部分景象,包括躺椅上的萨列里先生。他最近吃得很少,反倒却胖了些,眼眶凹陷,脸颊上却鼓着两坨脂肪,松松垮垮的,仿佛随时都可能从颧骨上脱落。

 

他的样子使我反胃:我咂了咂嘴,隐约在舌尖上尝到了萨列里先生身上那股令人恶心的酸臭味。

 

我闭上眼睛,躲避眼前的景象,却因此注意到了衣柜里独特的味道。萨列里先生的旧衣服上不但没有霉味,反而像是被某种草药薰过,闻起来像尘土、草木与露珠。它与我认识的那个老人格格不入,使我不由自主的感到迷惑:我想起盒子里的那一叠信件,抽屉里那些成堆的乐谱,那个玛丽安娜曾经向我描述过的、面容模糊的老好人。那些影像突然活了过来,在这个狭小而紧闭的衣柜里上蹿下跳,逼得我不得不审视它们。逐渐的,我几乎看见了一个年轻的男人,他的双手光洁而有力,能够自由的书写、弹奏、拥抱。那双手属于这个陈旧的衣柜,属于这个清新的味道,与外面那具丑陋、衰老的躯体毫无干系,却又毫无疑问的是安东尼奥·萨列里。那时我还过于年少,无法理解一个人怎么能有两幅面孔、两种味道。

 

我仍在思索,房间的门却突然开了:莫扎特先生走了进来。

 

我急忙回神,把眼睛紧紧地贴在那个小孔上,做好了随时冲出去的准备。不料莫扎特先生一点儿前来寻仇的势头都没有,一进门就扑倒在萨列里先生的脚边,紧紧握住他的手,将它们放在嘴边亲吻。他显然激动极了,不断地叫着‘老师’,就连声音都在颤抖,不知道是不是哭了。

 

我有些怜悯的看着他:如同每一个对痴呆症患者不熟悉的人一样,莫扎特先生把萨列里当成了一个活人对待,嘘寒问暖,和他说了好一会儿的话,仿佛仍然期待着能够以此唤醒老人的神志。然而萨列里先生并不答话,呆滞的看着他,只是房间里一抹死去的影子。

 

莫扎特先生有些气馁,却没有像大部分到访者那样立刻放弃。他更加用力的握紧了萨列里先生的手,自顾自的说了下去——某某伯爵夫人又给他带来了几个学生,他们可真愚钝;某某大人又夸赞了他的鸣奏曲,命他来年春天之前要写出一部歌剧——大多都是些我听不懂的琐碎事。莫扎特先生怎么也说不腻,顺从的跪在老人的脚边,以至于显得十分年幼。在这里,他说话的方式也变得更加自由了,时而雀跃、时而烦闷,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一般。令我失望的是,他丝毫不触及我所感兴趣的话题——莫扎特大师的死。

 

我在衣柜里站得腿都麻了,不住地打哈欠。没过多久,我的思绪便不受控制的向外发散,却被莫扎特先生冷不丁的一句‘父亲’唤了回来——他终于提到‘那个’莫扎特了!

 

“……我对父亲早就没有印象了,却仍要回答那些问题——那些千篇一律的问题!”我凑上前去,莫扎特先生的声音透过木板传来,更显得闷闷不乐:“人们看着我,却什么也看不见;他们只顾着在我身上寻找另一个人的延续,对这具躯壳里的灵魂毫无兴趣。罢了,我只好对自己说,罢了!我的灵魂又有哪一处是值得爱戴的呢?它黯淡无光,又必须紧紧挨着一位天才的灵魂,接受世人的审视。如此一来,它怕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显得可爱了。”

 

莫扎特先生摇摇头,眼睛扫过房间里的摆设,说:“这儿已经是最好的疗养院了,但它仍然寒酸,您不该被困在这儿——可是您老了,衣服旧了,宫廷里那些善变的贵族立刻就将您遗忘。维也纳的风向变了,他们不再演奏您的歌剧,转而诋毁您的人格,反倒是母亲在悲痛中编造出的那些胡话得到了大众的青睐。他们说父亲曾为死神写曲子,又说您是杀害他的凶手——多么荒唐!我们都知道那是荒唐的,但又有谁会听我们的辩解呢?”他的语调沉下去,又突然拔高,显然被突如其来的愤怒击中:“莫扎特!莫扎特!他活着的时候也不见有什么人爱他。当他活着,他们嫌他的曲子庸俗、粗鲁;等到他死后,他们又说他的音乐细腻、恢弘。您还活着,会呼吸、有心跳,他们却不爱。我看他们向来只爱那死了的,爱那突然陨落的。同胞的生死在他们眼中怕是连尘土都不如,又哪有什么公正,哪有什么怜悯?”

 

莫扎特先生深深的停顿了一下。再开口时,他的愤怒尽都化作了一缕叹息:“我当了一辈子‘莫扎特的儿子’,他却从未当过我的父亲。母亲提到他就要落泪,将他描绘出一个圣人,以便于谋取怜悯与银币。这当然不怪她。不这样做,一个寡妇又怎么养活两个孩子?但我仍然希望她能多说说他,而不是指着墙上的画像说‘看呀,这就是你的父亲,你要学会像世人一样颂扬他!’天才属于这个世界,属于每一个人。每个人都争先用怀念旧友的语气谈论他,全世界仿佛只有我对他一无所知,只有我是被他遗落的孤儿。”

 

“只有您……您向我展示他真实的模样,使我觉得我的父亲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,而不是某个遥不可及的神明。您既承担了一个父亲的职责,又额外给了我一个父亲,使我从一个孤儿变成两位父亲的儿子:一位在上帝的花园里,遥遥鞭策我前行,一位在我身旁,指引我走正确的路。”

 

莫扎特先生仰头看向萨列里先生,凝视那张饱受岁月折磨的面庞,声音里难以察觉的颤抖突然变得极其明显:“您总是对我说,‘要热爱音乐,无论如何,都要爱它’。然而,您看呀,看看我——时光把我变成了什么?我既没有继承父亲的天赋,又辜负了您的教导,连一名优秀的学生都算不上。我依赖音乐,是的,我依赖他、习惯它、靠它维持生存,却无法像小时候那样爱它。”一滴泪水落下来,那些痛苦的哽咽终于爆发了:“我是个庸才,从出生到死亡都将如此。不仅如此,我甚至连爱都做不到了——我甚至无法像您一样爱它!”

 

最后那句话的尾音被一声明显的抽泣截断;他说不下去了。我透过柜子上的小孔,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看着他哭泣。他俯在老人身上,哭得浑身颤抖,却一点儿声音没有不发出来,像个过于早熟的孩子,知道哭声无法换来抚慰。

 

我从未像那一刻一样,希望萨列里先生能够突然醒来。我希望自己能立刻走出去,代替老先生抚摸那些漂亮的深色卷发。但我最终忍住了这股冲动,克制住自己无谓的好奇心,把目光从小孔中挪开了。

 

也正因如此,我没能注意到萨列里先生的手指:它们微不可见的动了动,似乎想要抓住什么。

 

房间里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。

 

我不再窥探外面的状况,只期待这一切快些结束。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被午后闷热的空气搅和到了一块儿;我昏昏欲睡,又因为那份沉重的、全然不属于自己的悲痛而饱受煎熬,甚至不知道莫扎特先生是什么时候打开房门的。

 

我唯一能确定的是,莫扎特先生在离开前还说了一句话。那并不是什么漂亮话,也不响亮,几乎接近一声耳语。但它如此的温和又如此的有力,使我在几十年后的今天也还记得。

 

“无论如何,”我曾听见他说:“我——弗兰兹·克萨维尔·沃尔夫冈·莫扎特——永远是您的学生,永远是您的孩子。”

 

那也是他对萨列里先生说的最后一句话。

 

 

VI.


在那之后,我的记忆突然被杂乱的声音所淹没:开门声、脚步声、还有院长殷勤的嚷嚷声。他的声音是如此的浑厚、突兀,听起来几乎像是来自另一个宇宙,一瞬间冲散了房间中那股凝重的悲伤。

 

“请您弹奏一首曲子吧!”院长热切地发出邀请。他的声音离我很近,看样子果真守在了门外。如今见到萨列里先生仍然活着,他想必也大松了一口气:“别看我们地方小,羽键琴还是有一架的。请务必不要推辞,我们都十分期待您的表演——琴今天早上才叫人擦过呢!”

 

隔着衣柜,我听见莫扎特先生推脱了好一阵子,终于还是答应了:“……那就请允许我弹一曲《奥菲利亚的康复》吧,这还是萨列里老师和父亲一起写的谱子,里面有一段独奏十分可爱,非常适合今天的天气。说起来,谱子的内容也应景,希望天父的恩泽与健康一同降临在这里。哦,不劳您费心了,我一会儿就乘马车回去……”

 

他们的脚步逐渐远去,谈话声也逐渐听不见了。

 

不多一会儿,叮叮咚咚的琴声就从走廊尽头飘了过来,雀跃又轻盈,说不出的迷人。尽管院长嘱咐我要在柜子里待到莫扎特先生离开,尽管我刚刚听尽了他的苦楚,我仍然忍不住心头的好奇,无论如何都想去看一眼——那毕竟是莫扎特大师的儿子呀!

 

想到这儿,我简直一刻也等不下去了,急忙从衣柜里钻出来,生怕错过了热闹。

 

走到门口时,我出于长久以来的习惯,回头又望了萨列里先生一眼。没想到,这一眼却让我大吃一惊——萨列里先生仍然呆呆的躺在那儿,如同死了一般,连呼吸声都听不见,可他的脸颊上却平白无故的多了两滴眼泪。我差点儿以为自己花了眼,使劲儿揉了揉眼睛——但它们仍在那儿,被他脸上的皱纹阻碍着,下滑得极其缓慢,又因而在身后拖曳出两道亮晶晶的痕迹,泛着刺人的光泽。

 

我不可置信的看着那副场景,转到一半的门把都松开了。

 

我还来不及对此做出任何反应,萨列里先生就突然动了:首先是脸颊两侧的肌肉,然后是鼻翼、下颚、后颈——像一台年久失修的钟表,他的动得非常艰难,只能一点一点扯动那些僵硬的肌肉。光影加深了他脸上的褶皱,使他看起来格外笨拙也格外狰狞,像某种漫游在噩梦深处的鬼怪。这只鬼怪在我面前梗着脖子,脑袋前后晃动,嘴唇大张,喉咙深处发出嘶哑而浑厚、又毫无意义的音节。

 

“啊……啊啊……”他大叫着,似乎是笑着的,眼睛里却又流出新的眼泪。

 

我吓坏了,又震惊于他的突然爆发,花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这是在跟着莫扎特先生的琴声哼唱。很快,他摆头的动作就顺畅了起来,那些含糊不清的哼哼声也都在调上,却总比琴声快半拍。萨列里先生的声音老迈而干涩,带着蟒蛇一样可怕的气音,与欢快的琴声一点儿也不相配,却带着一种奇特的主导力——他好像能预知未来似的,率先唱出这首曲子的下一个音节。

 

我本想赶紧抛下他,去看莫扎特先生弹琴。不料,他一点儿也不见收敛,哼哼的声音反倒越来越大,几乎要完全盖过空气里的音符。他动情地叫着,又哭又笑,泪珠逐渐在他的脸上汇成一条小河。

 

“闭嘴!”眼见着响动越来越大,我气急了,生怕萨列里先生的歌声把莫扎特先生引来,中断这场难得的演奏,急忙冲过去用手捂他的嘴:“闭嘴,你听到了吗!”

 

萨列里先生剧烈的挣扎,企图摆脱我,却因此与对上了我对眼睛。在他看到我的那一瞬间,他身上的一切动作都停止了,唯独浑浊的双眸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极其灼热的光辉。下一秒,他突然扑了上来,枯槁的双手紧紧抓住我:“大师,大师,我的好大师——”他大叫着,又哭了起来:“是您吗,我的好大师?是您吗,沃尔夫冈?”

 

太阳穿透云层,照了进来,驱走了老人眼中常年不散的浑浊雾气。我这才发现,原来他的眼睛是深棕色的,几乎可以称得上漂亮,像一对珍贵的琥珀,却不合时宜的嵌在了一具溃烂腐朽的肉身上。

 

我这幅诡异的景象使我脏狂跳,却不是因为恐惧——我本能的意识到,自己离某种真相已经很近了。

 

莫扎特先生的琴声还在继续;没有人意识到这个房间里正在发生的事。音符自顾自地流淌在空气中,欢快而雀跃,温暖又迷人。有一瞬间,我只想从这个狭隘闷热的房间里逃离,逃到那琴声所在的地方去——但我的好奇心终究是胜利了。

 

安东尼奥·萨列里肯定不会向一个疯人院的小鬼透露任何事情,但是,如果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人是沃尔夫冈·阿玛迪乌斯·莫扎特呢?

 

 “是你杀了我吗,安东尼奥·萨列里?”于是,我以自己能想到最严厉的语气质问他:“你就那么恨我,恨得要杀了我才肯罢休吗?”

 

萨列里先生愣住了。

 

“不,不,不——!”下一刻,他突然爆发出一阵格外尖锐的哀嚎,挥舞着双手企图抓住我,却险些因此从扶手椅上摔下去。他激烈的喘息着,企图为自己辩解却说不出话,五官被急切的情绪扭曲。我从未看到过如此真切的丑陋,也从未见过如此真切的无助,几乎对他心生怜悯。


正当我打算放弃追问。任由真相从我的指尖逃开时,萨列里先生却突然向前 一扑,向我说出了他最后的辩词:“不,不,那是他们说的,不是我——”他急切地、口齿不清地重复着,豆大的泪珠和鼻涕一起掉下来:“我爱您,我爱您——一切都是因为我爱您啊!”

 

 

VII.


你问然后?

 

然后我没有再问下去。——事实上,我从他身边落荒而逃。

 

萨列里先生最后的话语中似乎带有一种难以解释的气势,像长矛,像海啸,直直的穿透了我的灵魂,又几乎要使我窒息。我只记得自己像拼了命一般,手脚并用的挣扎着,直到摆脱萨列里先生桎梏。我像疯了一样向外跑去,穿过走廊、穿过大厅、穿过聚集在钢琴边的人群、对院长严厉的斥责充耳不闻…… 我跑啊,跑啊,跑啊,直到再也听不见琴声才停下。

 

等我好不容易找着了回来的路,一切都结束了。

 

莫扎特先生离开了,萨列里先生又一次被搬回了那张躺椅上。为了防止他又一次摔下来,有人自作聪明的在他腰上紧紧的栓了一根绳子,几乎将他绑在了椅背上。


在那之后,再也没人弹奏过那架钢琴。萨列里先生再也没有说过任何一句话,彻底变成了疯人院里的一座雕塑,沉默的腐烂着,仿佛那一天伴随着琴声爆发的哀嚎都是从另一张嘴里发出来的。我对那些隐秘的陈年旧事 有着模糊的猜测,却什么都不敢说——有谁会相信呢?他们都说萨列里先生是个杀人犯,而就连一个杀人犯也胜过一个鸡奸犯。

 

三个月后他就死了。

 

没有人来认领他的遗物(莫扎特先生去了米兰),于是我们就按照惯例办了:院长把值钱的金银都搜刮下来,找人融了,重新为自己铸了几件小饰品,而我们则把萨列里先生的物品搬到院子里,一把火全烧了。

 

我看着那些窜动的火苗,如同看见自己的噩梦终结。


萨列里先生下葬那天,我实在架不住玛丽安娜的恳求,与她一同去教堂观礼。我站在人群里,战战栗栗,不住地在心中划着十字。当他们抬出他的棺木时,玛丽安娜很快便哭了起来,我却更加的害怕了,在人群中瑟瑟发抖,生怕萨列里先生的尸体突然破棺而出,像那天一样,大喊着“我爱您!可我爱您啊!”并向我扑来,伸出那双枯朽褶皱的手抓住我,把我与他一同拽进冰冷的坟墓里去。

 

好在我幻想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,萨列里先生这回是真死了。

 

从此再也没有人谈论他。


-END-


*时间线有少许捏造。

*客观而言,莫扎特的两个孩子在音乐上也都极具天赋。然而小沃菲一辈子都活在父亲的阴影下,他的墓碑上这样写道:“愿他父亲的名字出现在他的墓志铭上,因为对父亲的敬仰形成了他存在的意义。”



非常感谢花时间读到这里的大家。尽管最后的结果实在是不尽人意,我仍然十分喜欢这个故事,也希望你们能喜欢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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